Ⅰ.序言
近年来,外资撤离中国的速度正在加快。其背后除了中美冲突外,还包括经济增长放缓导致的消费低迷、以工资为首的生产成本上升、国家安全相关的管制趋严、与本土企业的竞争加剧、全球供应链重组,以及排外情绪高涨等因素。
外资撤离中国不仅限于电子设备等出口型产业,还涉及信息技术(IT)、汽车及零售等内需型产业。这一现象所反映出,对于外资企业而言,中国作为生产基地和市场的吸引力都在减弱。在这种情况下,东盟(ASEAN)各国和印度等新兴国家作为取代中国的投资目的地正备受关注。
外资企业撤离中国也可以被视作中美冲突引发的全球业务重组的一部分。日本、美国和欧洲的许多企业正在减少对中国的依赖,实施在岸外包(回归国内)和友岸外包(加强与友好国家的经济合作)战略,以应对日益增加的地缘政治风险。同时,美国的《芯片和科学法案》等各国政府实施的经济安全保障政策也在为这种趋势提供支持。
Ⅱ.导致外资撤离的投资环境变化
中国国家外汇管理局公布的《中国国际收支平衡表》中“外商对华直接投资”的变化证实了外资撤离中国的速度正在加快。其数据显示了外商对华直接投资(净流量)锐减,外资撤离(包括业务规模缩小)规模甚至已超过新增投资规模,2024年第二季度的最新数据为-148亿美元,是自2023年第三季度以来时隔3个季度的第2次出现负值(图表1)。此外,日本财务省公布的《国际收支状况》显示,日本企业对华直接投资的“实施”(新增投资)额在2021年达到峰值后转为下降趋势,而“回收”(撤离、缩小业务规模)额则不断上升(图表2)。


下述投资环境变化是导致外资企业撤离中国或缩小业务规模加速的因素。
- ①中美冲突
2018年以来,中美冲突愈演愈烈。美国不仅对来自中国的进口商品加征高额关税,并在多个高科技领域加强对中国企业的制裁,还对本国企业的在华业务加以限制。尤其是拜登政府,于2023年8月9日宣布禁止在尖端半导体、人工智能(AI)、量子技术等领域的对华投资。在这种情况下,不仅是贸易方面,在直接投资和技术转移方面,中美脱钩的趋势也越来越明显。 - ②经济增长放缓
中国的GDP增长率正在从过去的两位数增长逐渐下滑。这种趋势在2020年之后受新冠疫情和房地产泡沫破灭的影响而愈加鲜明。因此,中国作为市场的吸引力相对降低了。 - ③成本上升
在中国,随着经济的发展和劳动年龄人口的减少,工资成本逐年上升。因此,中国作为“世界工厂”的优势正在减弱。 - ④安全相关的管制趋严
中国政府于近年发布了有关信息安全的一系列法律法规,以加强国家安全。尤其是对信息技术(IT)企业而言,这些已成为业务运营方面的制约。此外,为了减少对海外的依赖,中国政府一方面通过《中国制造2025》等加强推动本国产业升级的措施,一方面减少面向外资企业的税收等优惠政策。 - ⑤与本土企业的竞争加剧
在中国,以民营企业为主的许多新兴企业正在蓬勃发展,尤其是在高科技领域,已成为外资企业的强劲竞争对手。在此背景下,一部分外资企业的在华市场份额有所下降。 - ⑥全球供应链重组
新冠疫情暴露了全球供应链的脆弱性。许多企业正在将其生产基地分散至其他国家或撤回国内,以降低高度集中于中国的风险。这种趋势促进了投资涌向中国以外的亚洲各国。 - ⑦排外情绪高涨
在中国,随着排外情绪的高涨,以2024年9月发生的日本人小学生在深圳遇袭身亡事件为首,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外国人遇袭事件。对于外资企业而言,确保派驻人员及其家属的安全正在成为一个新课题。
在这些因素的综合影响下,许多外资企业开始重新审视在华业务战略,包括撤离这一选项。在这种情况下,东盟各国和印度等新兴国家作为取代中国的投资目的地正备受关注。
Ⅲ.电子设备行业
越来越多的外资电子设备企业决定退出中国市场或缩小业务规模。其背后原因有中美冲突、以工资为首的生产成本上升、与本土企业的竞争加剧,以及新冠疫情的影响等因素。
首先,电子设备是中国主要的出口产品之一,其中大部分已成为美国加征关税的对象,再加上工资上涨,出口竞争力已经显著降低。
此外,本土企业正在电子设备领域蓬勃发展。华为、小米、联想等企业正在智能手机和个人电脑市场中快速扩大份额,且已在全球市场中彰显出存在感。这些企业不仅在价格竞争力方面,在技术创新和设计能力方面也紧紧追赶着外资企业。
而且,由于中国在电子设备生产的国际分工体系中处于关键位置,因此,当中国为应对新冠疫情而进行大规模封城时,随之而来的工厂关闭和停产造成了全球供应链的混乱。以此为契机,许多企业认识到风险分散的必要性,开始实施“中国+1”战略。
作为电子设备企业撤离中国的例子,首先是苹果公司最大的代工厂——台湾鸿海精密工业(富士康)正在减少对中国的依赖,推进生产基地多样化。尤其是受2018年以来中美冲突升级和始于2020年的新冠疫情的影响,正在印度和越南加快建厂速度。
韩国三星电子也受到市场份额下降和中美摩擦的影响,推进着撤离中国的进程。2019年,关闭其在中国的最后一家智能手机制造工厂,将生产转移至越南和印度。紧接着,又在2020年将个人电脑的生产撤出中国。
在日本企业中,任天堂于2019年将其主力游戏机产品“Nintendo Switch”的部分生产转移至越南。这被认为是企图避免中美贸易争端的影响,降低高度集中于中国的风险。作为全球生产体制重组的一部分,索尼也在2019年关闭了位于北京的智能手机工厂,将生产集中至泰国的工厂。
Ⅳ.信息技术(IT)行业
外资信息技术企业退出中国市场与中国管制趋严、市场竞争加剧、内容监管和互联网审查等密切相关。
首先,中国政府发布了《网络安全法》(2017年6月1日施行)、《数据安全法》(2021年9月1日施行)、《个人信息保护法》(2021年11月1日施行)等一系列严格的法律,以确保信息安全。这些法律限制数据跨境传输,规定要将数据存储在本地等,提高了外资企业业务运营的难度。
此外,中国IT领域中的市场竞争日益加剧。尤其是中资平台企业正在蓬勃发展,并快速扩大着市场份额。例如,百度在搜索引擎市场中占有优势;阿里巴巴和京东已在电子商务领域确立了强势地位。
而且,中国的内容监管和互联网审查也日趋严格。被称作“防火长城”的审查系统限制对许多境外服务的访问,已成为外资平台企业开展在华业务时的一大壁垒。
在信息技术企业中,平台企业的撤离尤为明显,其中包括许多引领行业的跨国企业。
首先,Google于2006年进入中国搜索引擎市场,但早在2010年就迫不得已退出了。退出的导火索是其与当局间就搜索结果审查和人权活动家的Gmail遭遇黑客攻击发生的冲突。Facebook也自2009年以来在中国境内被封锁。
接着,Amazon于2019年7月退出了面向中国国内的电子商务平台“Marketplace”业务,随后又于2023年6月关闭了电子书资源网站“Kindle Store”。
此外,随着一系列信息安全相关法律的实施,自2021年以来,Yahoo和LinkedIn也相继退出中国。
然后,全球民宿巨头Airbnb于2022年5月宣布关闭中国国内业务。其背后是新冠疫情的影响,以及与本土企业的竞争加剧等因素。
除了平台企业外,IT综合服务提供商IBM也于2024年8月宣布关闭其在中国的研发部门。这将导致1000多名员工受到影响。IBM打算按照研发职能把岗位转移至印度等其他海外网点。此举的背后原因包括中美冲突,以及中国政府对尖端技术国产化的推动等因素。
Ⅴ.汽车行业
近年来,外资汽车制造商相继退出中国市场或缩小生产规模。其主要原因是以BYD为首的中国制造商的崛起、向电动汽车(EV)的转型及政策环境的变化。
首先,在中国汽车市场,尤其是EV领域,本土制造商的发展令人瞩目。BYD(比亚迪)、NIO(蔚来)、XPeng(小鹏)等中国EV制造商推出了高性能且价格相对低廉的车型,快速扩大着市场份额。这些企业在政府的支持下实施技术创新并降低成本,逐渐成为外资企业强劲的竞争对手。
此外,得益于政策的推动,中国正在迅速向电动汽车(EV)转型。外资制造商的产品阵容以传统的汽油车为主,因此难以应对这种剧变,导致在竞争中处于劣势。
而且,中美关系的恶化和中国政府的政策变化也令其在中国市场中发展业务的不确定性越来越大。尤其是贸易摩擦导致的关税上调,推高了外资企业的成本,而中国政府数据安全治理的趋严也对自动驾驶技术的开发造成了影响。
在此背景下,中国品牌在中国乘用车销售数量中所占的份额不断增加,而外国品牌的份额则急剧减少(图表3)。部分外资汽车制造商不得不全面或部分撤离中国。

(资料来源)作者根据中国汽车工业协会资料制作
首先,铃木于2018年解除“昌河铃木”和“重庆长安铃木”两项合资事业,并决定退出中国市场。受市场需求从小型车转向中大型车的影响,2017年度铃木在华产量为8万6000辆,比2010年度的峰值减少了70%。与撤离中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铃木提出到2030年度要将印度的年产能从当前的225万辆扩大至400万辆左右的目标。
其次,现代汽车在华年销量虽然在2016年达到113万辆,但在2017年受驻韩美军部署末段高空区域防御系统(THAAD)的影响而大幅减少,2023年止步于26万辆。因此,现代汽车于2021年出售了北京第一工厂,并于2023年12月将重庆工厂出售给了重庆市政府下属企业。该公司还打算在不久的将来出售河北省的沧州工厂。
本田于2024年7月宣布将于10月关闭广东省广州市的工厂,且湖北省武汉市的工厂将于11月停产。藉此,其在华产能将从以前的年产149万辆减少20%左右。该公司打算在今后加强EV业务,并提高其余工厂的效率。
三菱汽车于2023年10月宣布将其所持股份转让给合资伙伴广汽集团,退出中国市场。其在华销量于2018年达到17万9000辆的峰值,而在2022年减少至3万3000辆。因此,其位于湖南省长沙的唯一一家在华工厂不得不于2023年3月停产。
当日本的汽车制造商在中国市场中进退维谷之际,日本制铁于2024年7月宣布将撤出与中国宝山钢铁间为日资制造商提供汽车板的合资公司。这一决定意味着该公司将重新审视自作为新日铁支持宝山钢铁厂成立以来长达半个世纪的关系。此外,日本制铁正在推进收购美国钢铁巨头美国钢铁公司的计划,其将海外业务重心从中国转移到美国的方针正变得越来越清晰。
Ⅵ.零售行业
在零售行业中,外资企业退出中国市场的举动也很明显,其背后原因是电子商务的快速普及、本土企业竞争力的提高及消费低迷等因素。
首先,电子商务快速普及,在其影响下,网络销售在社会消费品零售额中所占份额不断增加(图表4)。阿里巴巴、京东等中国电子商务巨头快速发展,改变了消费者的购买行为,导致许多实体零售企业陷入困境。

(资料来源)作者根据中国国家统计局数据制作
同时,本土零售企业正在迅速成长。积累了经营诀窍的它们,进行符合本土消费者需求的商品开发和服务提供等,已开始成为外资企业不易对付的竞争对手。
而且,受经济增长放缓和房地产泡沫破灭的影响,消费持续低迷。尤其是房价下跌通过负财富效应,抑制了中高收入家庭的消费,而他们正是外资零售企业的主要客户群。
在此背景下,许多外资零售企业决定退出中国市场或缩小业务规模。
首先,总部位于法国的家乐福于1995年进入中国,一度扩张至300多家门店等,在中国零售市场中举足轻重,但近年来,随着中国电子商务巨头的快速发展,以及与本土连锁零售企业的竞争加剧,市场份额持续下跌。2019年6月,家乐福将中国业务80%的股权卖给了中国的苏宁易购集团。藉此,尽管家乐福品牌仍留在中国市场中,但实际经营权已转移至苏宁易购集团。之后,家乐福在华门店数量持续减少。
其次,英国的乐购(TESCO)于2004年进入中国,但业绩不佳。作为退出的重要一步,乐购于2014年将在华业务移交给了它与中国国有企业——华润创业间新成立的合资公司。乐购在合资公司中的出资比例只有20%。2020年,乐购将其对合资公司持有的所有股份售予华润创业,彻底退出了中国市场。
此外,韩国的乐天百货与现代汽车一样,在华业务受中韩关系的摆布。该公司于2008年进入中国市场,并在天津、威海、成都、沈阳设有分店。然而,2017年抗议驻韩美军部署THAAD的抵制韩货运动扩散,导致经营恶化,不得不缩减门店。2022年决定出售成都乐天百货,这是其在华的最后一家门店。同时,乐天百货将海外经营的重心转移至印度尼西亚和越南。
最后,日本的三越伊势丹控股也在大幅缩小在华业务规模。该公司于1993年首次进入中国,鼎盛时期曾在中国经营着六家伊势丹品牌的百货商店。但是,该公司于2022年关闭了四川省成都市的两家门店,2024年4月关闭了天津市的两家门店,并在同年6月结束了“上海梅陇镇伊势丹”的营业。目前,在华门店仅剩下天津市的商业设施“仁恒伊势丹”。
Ⅶ.以友岸外包为核心的全球业务重组不断取得进展
中美冲突被认为是导致外资企业撤离中国的因素中最重要的一个因素。除了美国外,包括日本和欧洲各国在内的西方国家的许多企业也将中国视为地缘政治学上的非友好国家,在减少对其依赖的同时实施着在岸外包和友岸外包战略。
许多国家都出台了旨在促进在岸外包和友岸外包的政策,以加强经济安全保障。例如,美国的《芯片和科学法案》(2022年8月通过)鼓励友好国家的企业在美国进行半导体投资;日本的《经济安全保障推进法》(2022年5月通过)将加强重要物资的供应网,促进与友好国家的技术合作;《欧洲芯片法案》(2023年7月通过)旨在加强半导体生态系统,这些都是很好的例子。
《芯片和科学法案》规定向新建或扩建半导体制造设施的企业提供390亿美元补贴和25%的投资税收抵免,并向进行研发的企业提供110亿美元补贴,以振兴美国国内的半导体产业。同时,该法案还规定了护栏条款,即禁止获得补贴的企业在中国建造尖端半导体制造设施或生产最尖端芯片。英特尔、台湾积体电路制造(TSMC)、三星电子、美光科技等业界龙头企业都已被选为补贴发放对象。因此,这些企业的对华投资受到极大限制,不得不将投资目的地转向美国及其友好国家。全球最大的半导体代工厂TSMC在各国补贴的支持下实施友岸外包战略,除了美国亚利桑那州外,还在日本的熊本和德国的德累斯顿建造新工厂。
另一方面,日本企业推进友岸外包的策略日趋明显。日本经济产业省编制的《海外当地法人季度调查》显示,中国在“有形固定资产价值”、“销售额”、“员工人数”等显示日本企业海外业务活动规模的主要指标中所占份额近年来呈走低趋势(图表5)。此外,2023年度版《通商白皮书》中刊登的以进行海外经营的日本企业为对象的问卷调查所显示的未来预期表明,中国作为销售目的地、直接投资目的地及采购来源地的重要性将会下降,而东盟各国和印度的重要性将会上升(图表6)。
——中国(包括香港)在有形固定资产价值、销售额、员工人数中所占份额下降

(资料来源)作者根据日本经济产业省《海外当地法人季度调查》制作

(资料来源)日本经济产业省《通商白皮书2023》2023年6月
综上所述,在中美冲突常态化的情况下,外资企业撤离中国的步伐正在加快,全球产业重组正以在岸外包和友岸外包为主不断推进。因此,全球经济正在分裂为以美国和中国为中心的两大板块。这种新的国际环境导致生产成本上升和市场规模缩小。如何应对这一局面逐渐成为各国企业面临的重要挑战。
2024年10月17日登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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