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序言
“内卷”一词最初用于描述社会中过度竞争的状态。特别是在年轻人群体中，它常被用来表达对考试、就业和生活中所感受到的闭塞感，以及对“努力未必有成果”的失望（注1）。
近年来，这一概念的适用范围也在快速扩大至经济领域。尤其是企业间的低价竞争和地方政府招商引资的过度竞争等，均被视为“内卷式竞争”的事例。这些现象不只是暂时性的竞争加剧，也反映了市场和制度的扭曲，作为政府的政策课题也开始受到重视。
本文将对“内卷式竞争”的实际情况、负面影响及其背景和原因进行整理，并根据中国政府自2024年以来全面启动的“反内卷政策”方针，提出具体解决措施。
Ⅱ．经济领域的“内卷式竞争”
经济竞争本应发挥提升效率、促进创新等功能。但在中国，依赖资源（资金、人力资源、时间等）过度投入的低效竞争、即“内卷式竞争”却成为问题。尤为严重的是，此类竞争在大部分情况下会导致所有参与主体无利可图、甚至众人皆损的负面结果。旨在维持市场份额和地位的过度投资、无差异化产品的泛滥、极端降价等现象，整体上阻碍了行业的正常发展。
在企业层面，“内卷式竞争”主要分为下列两种模式。第一种是“低价竞争”，即企业无视收益，以低于成本的价格进行销售。第二种是“同质化竞争”，即总是以追随其他公司动向的形式进行缺乏战略性的设备投资和生产扩张，从而导致同类产品泛滥或供过于求。为了扩大份额，广告大战也频频发生。这即便会促使销售额暂时增加，但质量和服务却得不到改善，因此，无法赢得消费者的长期信赖。
“内卷式竞争”问题不仅涉及企业，还涉及地方政府的经济政策。下述现象尤为显著。
- ①优惠政策的滥用
以招商引资和地区振兴为名，在税制、补贴及土地供给方面过度提供便利的情况屡见不鲜，助长了与其他地区间的零和竞争。 - ②缺乏规划的产业布局
无视地区特性和长远视角，仓促进军新兴产业，结果导致同领域重复投资及供过于求频频发生。 - ③市场圈占与排外措施
因过度优先保护当地企业而限制外地企业进入并施加不利条件等市场分割和竞争不公现象日益严峻。
Ⅲ．“内卷式竞争”的负面影响
在“内卷式竞争”日益严重的情况下，其影响不仅限于企业和产业内部，还显示出向整个经济体系和社会现状的扩张。
1．微观影响：利润挤压与创新抑制
“内卷式竞争”的加剧会挤压企业利润，对经营持续性造成严重损害。企业被迫降价和削减成本后，利润率缩小，不得不搁置研发和人才培养。因此，创新受到抑制，产业升级遥遥无期。
2．产业层面的影响：扭曲的市场竞争
“内卷式竞争”导致产业结构严重扭曲。在成熟产业中，寡头垄断加剧，在现有大型企业加强市场控制的同时，中小企业的参与机会越来越小。另一方面，在电动汽车等新兴领域，在补贴和政策支持的背景下涌现出大量企业，优先追求政策红利而非技术创新和质量提升的短期竞争不断蔓延。这种扭曲的市场竞争阻碍了高效的资源配置，令整个产业的可持续增长和结构转型举步维艰。
3．宏观影响：通缩压力与供过于求和内需不足
在宏观经济层面，“内卷式竞争”在导致产能和实际产品供给扩大的同时，也加剧了产能利用下降和通缩的压力（图表1）。事实上，中国的工业生产者出厂价格指数（PPI）在2025年7月下降了3.6%（同比），已连续34个月呈负增长。不伴随生产率提高的价格下降，不仅会令企业收益恶化，还会成为抑制就业和薪资的主要原因。这种情况可能导致民间消费、乃至内需整体疲软。
（出处）作者根据中国国家统计局数据制作
4．对对外关系的影响：出口扩大与贸易摩擦加剧
由“内卷式竞争”产生的廉价中国产品大量出口，导致全球部分产业出现供给过剩。尤其是在钢铁、电动汽车、光伏产品等领域，欧美、日本、印度等国相继对来自中国的进口产品实施反倾销调查并征收高额关税。此类外部压力在直击中国出口企业收益和加剧贸易摩擦的同时，也令实现出口目的地多元化、以及向本土化生产转型等对策的必要性凸显出来。
5．对公平性的深刻影响：差距扩大
“内卷式竞争”也对经济公平造成了深刻影响。首先，与教育和就业等相关的竞争日益加剧，“努力没有回报”的结构在扩大。特别是处于不利地位的群体，如农村出身者、中小企业员工、非正规就业者等，被迫接受低薪和长时间劳动。其结果，社会流动性下降，社会阶层日益固化。此外，行业中的资源不均和资源垄断也在令产业间的收入差距扩大。
Ⅳ．“内卷式竞争”的背景和原因
“内卷式竞争”并非暂时性过度或偶发现象，而是作为如下所述的多种结构性因素层层作用的结果出现的。
首先，常态化的需求不足是“内卷式竞争”的根源。中国在作为世界第一制造业大国拥有庞大供给能力的同时，居民消费和民间投资增速疲软，内需严重不足。其结果，为了保住市场份额，企业陷入了过度竞争。
其次，旨在让市场竞争正常发挥功能的制度框架与行政机制不完善也是一大问题。地方政府中，往往会因过度追求短期政绩而对辖区内的企业实施过度优惠政策和保护政策。其结果，资源配置效率降低，公平统一的市场环境遭到破坏。此外，破产制度和企业重整制度不完善也是导致经营不良的低效企业延迟退出市场的因素。过剩产能因此得以延续。
第三，政府的战略性扶持政策促使集体涌入新兴产业，最终引发“内卷式竞争”。以光伏产业为例，地方政府的补贴竞争导致设备无序扩张，造成了严重的供过于求。同样，电动汽车领域也涌现出大量企业，价格竞争愈演愈烈。
第四，即使是业绩不良的企业，也可以期待政府的财政支持或救济，这种所谓的“软预算约束”的存在助长了投资过热（注2）。在中国，不论是对国有企业还是对民营企业，基于政府性基金和地方补贴的支持都已成为常态，严重扭曲了企业的风险偏好和资源配置。
最后，基于过往成功经验的路径依赖和重视短期成果的倾向在中国企业的经营行为中根深蒂固。由于存在自改革开放以来一直依靠低价战略扩大市场的历史，因此，即使在要求高质量和多样化的新市场环境下，企业依然无法摆脱低价竞争的桎梏，品牌建设和研究开发被无限延期。
Ⅴ．全面启动的“反内卷政策”
在“内卷式竞争”日益加剧、恶劣影响日益明显的情况下，如何应对这种现象已成为亟待解决的重要政策课题。
在2024年7月30日召开的中国共产党中央政治局会议上，领导层首次在经济政策语境中提及防止“内卷式竞争”的必要性。但若回首过去，也可以将自2020年左右以来针对平台企业和教培机构实施的监管强化定位为这种“内卷式竞争”的整治措施之一。实际上，针对平台企业的监管旨在防止资本无序扩张并促进反垄断，而针对教培机构的监管则旨在解决学习负担过重、教育费用高涨等社会问题。
之后，中共中央、国务院于2022年4月10日发布了《关于加快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的意见》，提出了旨在打破地方保护和市场分割、完善公平竞争环境的国家战略基本方针（注3）。基于此推进制度建设后，国务院于2024年6月13日发布了《公平竞争审查条例》，并于同年8月1日施行。该条例要求行政机关在起草政策措施时应事前审查对公平竞争的影响，力求消除不当行政干预。
此外，2024年12月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强调，必须“综合整治内卷式竞争”。紧接着，2025年3月，李强总理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所作的《政府工作报告》继续强调整治“内卷式竞争”是优先课题。像这样，中国正试图在逐步完善法律法规和制定指引的同时，通过完善公平竞争环境和统一市场实现可持续的经济发展。
Ⅵ．“反内卷政策”与“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比较
当前正在推进的“反内卷政策”与大约10年前实施“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一样，都是应对中国经济结构性课题的举措。“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是习近平总书记于2015年11月提出并自2016年起全面实施的经济政策。该改革以“三去一降一补”（三去：去过剩产能、去房地产库存、去债务（杠杆）；一降：降低企业成本；一补：补短板）为核心，尤其是化解钢铁煤炭行业的过剩产能，被列为重中之重。政府通过行政手段推进了低效工厂的关闭和兼并重组。
“反内卷政策”与“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具体共同点如下。首先，两项政策都是在过度供给和竞争导致经济效率下降、物价持续下跌（通缩）的背景下推出的。其次，两者的目的都是力求从依赖“量”的增长模式转型为重视“质”的持续增长，整治经济结构内在的低效性。此外，由于两者均侧重于供给抑制，因此，短期内会造成生产缩减、物价上涨等共同影响（图表2）。
——基于供给曲线和需求曲线的分析
另一方面，两项政策也存在以下差异。
首先是政策对象的范围，“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主要以钢铁、煤炭等以国有企业为主的制造业为对象，而“反内卷政策”则涉及包括电动汽车、IT、教育、就业、民生等民营主体和社会制度整体在内的广泛领域。
其次是政策手段，“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以工厂的兼并重组、裁员等直接措施为中心，而“反内卷政策”则以法律制度等更间接和制度方面的方法为主轴。
最后是时代背景，“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是在经济增长率缓慢下降但政策空间尚存的2015年左右实施的，而“反内卷政策”则是在中美冲突、房地产泡沫破灭、年轻群体高失业率等多重困境交织的情况下推出的。
综上所述，尽管两项政策在追求经济可持续性方面是一致的，但“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是应对实物资本低效的短期集中型改革，而“反内卷政策”则是旨在解决人力资源和社会制度问题的长期且全面的制度转型尝试。
Ⅶ．摆脱“内卷式竞争”所需的对策
若要摆脱“内卷式竞争”，必须根据政府方针采取下列综合性应对。
第一，必须实现供需动态平衡。为此，需要以消费为中心努力扩大内需，同时促进供给侧的高质量化和差异化。此外，还应在避免贸易摩擦的同时，通过开拓海外市场扩大外需，缓解国内市场的不正当竞争。
第二，需要通过加强法律制度和监督体制努力恢复市场秩序。同时，还应努力完善市场退出机制，通过让低效企业有序退场来提升产业效率。
第三，地方政府必须摒弃保护主义和过度优惠政策。尤其是在新兴产业领域，应避免无序重复投资。
第四，企业和行业自身主动采取正常的竞争行为对于克服“内卷式竞争”不可或缺。通过制定行业规则和标准来培育公平诚信的竞争文化是行业团体的当务之急。此外，企业必须摆脱依赖下调价格的短期战略，努力建立技术创新、品牌建设、服务升级等长期竞争优势。
总体而言，“内卷式竞争”是一种伴随资源浪费、制度扭曲与个人疲惫的结构性问题，其潜在风险不仅损害经济效率，还会破坏可持续发展。要治理这一问题，不仅需要经济政策的调整，还必须从根本上重新审视竞争的现状与制度安排。
首次于2025年8月27日以日语发布。中文版于2025年10月29日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