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日本经济虽然已经出现好转的趋势,但是一直高喊推进改革,至今也没有使日本摆脱长期经济、政治不振的局面。那么,日本进行彻底的改革,建立良好的经济政治秩序需要些什么呢?西水美惠子顾问研究员作为世界银行副总裁,迄今多次参与面向发展中国家的融资,在改革的最前线看到了大量成功与失败的事例。为此,我们采访了西水顾问研究员。(RIETI编辑部)
编辑部:
首先,西水女士,您怎样分析目前日本的政治和经济出现长期不振的原因?清除政治经济不振的要素,推行改革,您认为应该进行怎样的实践呢?
西水:
世界银行是处理发展中国家“主权风险(sovereign risk)”的银行,所以不管以怎样出色的开发项目为投资对象,都需要有稳定的政策作后盾。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有许多机会深入到结构调整改革的最前线。这是在担任副总裁之前就开始从事的工作,20多年中我经历了很多。尤其是担任副总裁以后,每天就是在政治与经济政策的漩涡里摸爬滚打。因为这才是我工作的真谛。
在世界银行工作确实让我有许多长进。因为经济发展的过程就是结构调整的长期延续,所以,从10年、20年这样“短时期”来看,很难说一个国家是成功还是失败。从我亲身经历的各种政策技术上的优劣来看,凡是我觉得路线对头的国家都有共通之处,这就是在超越技术之外必定有一项重要的因素。
归纳起来就是“国家的危机感和领导资质”。在多数国民忧患国家的未来、将国家的危机看作自己的危机的国度里,容易产生共同承受改革的痛苦这样一种力量和勇气,成为从正面向结构调整挑战的政治动力。
这种国家的危机感,只要不发生战争,不会在短时期内自然产生。如果坐等,那么到产生危机感的时候就为时已晚。到了无法治理政治混乱、经济崩溃的地步也就不可救药了。事实上,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尤其是那些自然资源丰富,不愁财源的发展中国家,以及没有做好其政策优劣的判断就向其支付了高额政府开发援助的国家,都出现了整治滞后的问题。
推进改革,领导与民众需要有共同的危机感和理想
西水:
在积极推行改革的国家领导人中,那些能够瞄准未来,为了将自身的危机感与国民共有而不懈努力的人都会活跃在第一线。
我由于工作关系曾经与这些领导人有过接触,他们都非常善于学习。他们集中各界的优秀人才,与政府官员们一起认真学习。因为他们要用自己的头脑掌握什么是恶(what)、为什么危险(why)、必须做些什么(how)。一国的总统、首相尚且如此。这是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作为政治家就不可能广泛号召国民;就做不到不掩盖问题,浅显易懂地向国民解释说明,赢得国民的信任;就不能描绘国家未来的蓝图,给国民以希望;就不能用心去鼓舞国民奋起。
在日本,最近常常听到关于国民养老保险的问题。世界银行曾经帮助过的一个国家也有过相同的问题。该国领导人首先明确指出,如果不进行养老保险改革,国家的财政很有可能崩溃。同时,号召国民共同思考应该怎样改革国家的养老保险制度,花费大量的时间向国民说明保障国民最低生活水准的安全网应该是国家的目的,而超过最低生活水准的部分国家不应该破费税金来保障,况且国家也没有足够的财力。进而又指出,在推进养老保险改革过程中,将财源确保只作为制度内的部分问题来看是错误的,应该作为财政政策整体的问题来看待。他们就是以这种姿态开始改革的。他们不仅就养老保险问题进行了认真的研究,同时也没有忘记国民心中什么样的政策才是好的政策。他们重视与民众的交流,在动员大众传媒的同时积极做好改革准备。我被他们这种作为政治家和政府官员的热情与爱国心所感动。真是太出色了。
经营学家常说,公司克服面临的重大困难,往往受领导者资质以及他们能够给职员多少精神鼓励的左右。在国家这一层面,道理是完全相同的。
我在发展中国家的首脑联盟中一直呼吁“Listen to the silence!”对于下不了决心直面挑战,进行改革的政治家,我往往会如此进言。人们往往会觉得结构调整与改革的政治是失败的政治。我不这样认为。对国家有益的经济政策改革必然会受到大多数国民的支持,这不是政治的力量,也不是金钱的力量,而是给强者以大力支持的普通国民的力量。在我看来,如何理解他们的沉默,融会在真正的改革政治之中,这就是对为人上之人的领袖提出的课题与责任。“好的改革就是好的政治”(Good reform is good politics)是我的口头禅。在工作中频繁重复这句口头禅时,我就会想到日本作为“井外之蛙”,为此担心不已。
我还认为国民和政治家有必要实际经历一下“好的改革就是好的政治”(Good reform is good politics)这一事实,即使是毫不起眼的改革。
下面的话稍稍有些走题。从9月中旬到10月下旬,我花了这两个月时间去南亚八国做告别旅行。我发现,与我1997年出任副总裁时去各国进行就职访问时相比,南亚各国在政治上和经济上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世界银行的贡献虽然微不足道,但是,这六年是与各国领导人共同走过的经济结构调整以及随之产生的政治改革的路程,与他们同喜同悲,共同学习。一直贯彻世界银行的遇到有损于国民的事情,无论何时、无论何人,直言不讳地提出这一原则,为这些国家的建设做出了一定的贡献,我为此感到骄傲。
因为从事这样的工作,所以得到了活跃在南亚各国新闻媒体第一线、引导国家舆论的新闻工作人员的大力支持。从他们那里我学到的最为宝贵的经验就是,一个国家的优与劣是由从政的领导人的资质与尽职尽责地完成国民所给予的抑制、自制决定的。与他们告别虽然觉得很伤感,但是我非常希望看到这些热血战士所追求的“向国民提供正确信息和切实分析的媒体报道工作是建设祖国最崇高的事业”的美好未来。 日本今后也将迎来抛弃趋炎附势,宣扬直言不讳的新闻报道的时代。
重要的是从一项真正的改革引发正面的连锁效应
西水:
日本经济不振是由经济结构中不同领域的微观障碍引发的负面连锁反应而带来宏观经济的恶化。我们不能因为面临绝境而垂头丧气。负面的连锁反应有一个非常大的有利因素。这是因为改革了某一部分,引进了正面要素,就可以诱发其它部分的改革。例如,如果开始银行制度的全面改革,由此就会诱发劳动市场管制、IT政策、税制、房地产市场等不同领域的改革。事实如果不是这样,那么银行改革也就会半途而废。从我的经验来看,巴基斯坦近年来银行改革的成功,就是一项改革引发了国家的政治和经济政策的全面改革的正面连锁反应的最好事例。
全力开展一项改革,在制造正面连锁反应的同时渐渐获得国民的支持和信赖,这是切实进行结构调整的发展中国家经常使用的改革与政治的战略。发展中国家结构障碍的根源往往在渎职和管制上的问题。向这些问题挑战需要极大的政治勇气。不少国家要首先从医疗卫生和教育制度方面的打击渎职和改革开始。在最贴近普通国民的地方开始实现良好的管制,这样就可以在短时期内获得国民广泛的大力支持。根据我的经验,对于领导改革的政治家来说,实际经历“好的改革就是好的政治”并把它作为精神食粮,这才是最重要的勇气之源。
人们都知道滴水穿石的典故。不管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事情,只要政治家真正努力去开展彻底的改革,正面连锁效应就会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加速整体结构的调整。发展中姑且能够做到的,日本也一定能够做到。
编辑部:
在既得权益横行,年轻人已经不再感到愤怒的日本(不去参加选举,自卫队问题也难以引起年轻人的关心),您觉得还有没有自行推进改革的力量?
西水: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如果不存在有勇气的领导,在任何国家国民都不会行动起来。我对日本的妇女政治家充满希望。少数派的优势是不被维持现状的体制所感染,这是由于她们自身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不公平的待遇,具有对现实政治真正感到愤怒的力量。当然,男性政治家中也不乏优秀人材。
我长期从事经济发展工作,对由于富裕带来的社会性疾病总是感到非常痛心。完全受经济增长左右的政策往往使人陷入物欲的陷阱,难以自拔。长期从外界来看日本人,我感到他们已经渐渐成为丧失精神上的幸福或者说是丧失了心中的故乡的国民。
但是,我认为这样的问题并不只存在于日本,几乎所有的国家都存在相同的问题。但是我们决不能悲观。世界上存在着唯一一个以物质和精神的富有作为国家经济发展政策之源,并取得成功的国家。这就是不丹王国,该国所讴歌的是“国民总幸福量”(Gross National Happiness)远远比国民生产总值重要得多。不丹在40年以前还处于没有货币的物物交换的经济状态之下。但是,它一直保持较高的经济增长率,现在已经超过印度等其他国家,在南亚各国中是国民平均收入最多的国家。在世界银行的排行榜中也大大超过了其他发展中国家成为第一位。尽管如此,去不丹旅游过的人都会异口同声地说,仿佛回到了自己心灵的故乡。不丹给我们地球人展示了许多高深莫测的东西。因为我在世界银行担任主管南亚地区的副总裁,在工作上与该国有直接的联系,所以谈到不丹就有说不完的话。我们还是留到下次继续谈论吧!
消除世界贫困是关系到世界以及日本和平的问题
编辑部:
西水女士在《挑战贫困的工作》(明石书店)一书中谈到人类已经具备消除世界贫困的财力和技术。如果真正能够建设没有贫困的世界,我们希望能够尽早实现。具体说来,应该如何做呢?日本又能够做些什么呢?
西水:
说到底就是一句话,消除贫困必须有良好的政治和良好的社会经济政策。
我在实际工作中亲眼看到了贫困是如何成为世界许多国家政治危机乃至恐怖活动的温床的。消除贫困不只是发展中国家的问题,而是直接关系到世界以及日本和平的问题。
日本向发展中国家提供了大量的政府开发援助,我希望这些资金能够为促进发展中国家良好政治和政策的形成做出贡献。如果政治、政策恶化,政府开发援助就要停止。
但是,日本千万不能成为“反面教材”。任何事情不进行“身体力行”的示范都不会有效果。日本作为近代史上唯一加入发达国家行列的国度,如今依然是发展中国家学习的榜样。人们相信抛开理论的现实体验,日本进行的“改革”已经远远超越国界具有强大的正面影响力,我们不能放过这一现实。
日本能够做到的不只是提供政府开发援助。我认为不管从金额上来看,还是从经济效率上来看,国际贸易的自由化给发展中国家带来的利益都要胜过政府开发援助。改革日本的农业政策,为日本的未来培养具有强大竞争力的农业,同时积极向进出口自由化的贸易政策挑战,从长远来看,既对日本有利,又对发展中国家有益。
RIETI編集部:
读过《挑战贫困的工作》一书,对妇女教育和意识改革是如何重要有了重新的认识。在日本,虽然在妇女进入社会方面取得了很大的进展,但是至今在各大报章中有关妇女的幸福就是结婚生子,母性是妇女的本能等歧视妇女的报道随处可见,您认为应该如何改变这种现状呢?
西水:
我认为政府和企业的一把手的意识改革和行动十分重要。因为消除妇女歧视于国家于企业都是有益的。我作为副总裁一直努力增加世界银行妇女职员的数量,经常对部下说;“这对工作有利。”那本书中列举了一些实例,实际上也确实如此。
但是,对采用、录用妇女也实行了严格的制度。在寻找候补者时不管花费多少时间和金钱,都要用心去找。然而到了选拔的时候,绝对杜绝性别歧视。因为如果是妇女便采用,这种做法是对男性的歧视,这样做有损副总裁的形象。开始,部下都笑话我是不是疯了。我说服他们相信我,不断采用妇女职员,使妇女职员人数一下子增加了许多。
这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因为看中的候补对象的妇女大多是经历过歧视与阻碍的人们,所以平均起来比男性职员更具出色的经验和技术。而且,她们能够将男性容易忽略的女性的观点作为新鲜附加值带到工作中来。优秀的妇女职员的增加一定会使男性职员亲身感受到“对工作有利。”,产生愉快的“正面因素”。这就是组织改革与变化的精髓所在,是从内部支撑、促进、维护曲线型过程的原动力,是理所应当的事。
到了具体的实践,首先需要一把手的意识改革。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认为小泉首相起用森山前法务大臣、川口外务大臣等优秀女性担任国家领导之职是明智之举。国会议员和内阁中妇女占半数以上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为了日本的未来,我期待这一天的尽早到来。
编辑部:
最后想请您谈一谈今后准备在哪一领域开展研究。
西水:
我现在是作研究员的第一年。首先我准备尽可能多地参加RIETI主办的各种会议,进行学习。用英语发表评论是我的特技,尤其在召开国际会议时,一定要通知我。我会积极参加的。
作为研究课题,常年以来一直酝酿的有几个。这些课题共同的动机就是想通过某种形式能够为我们日本国民的未来发挥积极作用。因为我“离家出走”的时间太长了(笑)。
通过以上的采访内容你应该看得出,我对有关改革中政治和经济政策的关系、政治经济非常感兴趣。我想在研究中充分发挥在世界银行工作的经验。
另外,我还想就不丹王国独特的“国民总幸福量”(Gross National Happiness)这一发展模式进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