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舆论——对伊拉克问题日本应采取的政策

被访者：藤原归一 (东京大学法律系教授)

采访者：目加田说子 (经济产业研究所研究员)

　　对于伊拉克问题，世界各国进行的舆论调查表明反对战争的人数要大大超过主张战争的人数。目前战争还没有开始，但是世界各地都在举行自越南战争以来的大规模反战游行。各国媒体报道进攻伊拉克已经进入读秒阶段，舆论对外交会产生什么影响，日本又应该作出怎样的选择。就以上问题我们采访了国际政治专家、东京大学教授藤原归一先生。

目加田:
　　近几个月来，以欧美为中心的反战示威运动风起云涌。据报道，60个国家的60个城市中有1000万人参加了2月15日的游行。另一方面，美国进攻伊拉克的准备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如何理解这种政府动向与舆论动向的背离呢？另外，有一种声音批判政府顺应舆论提倡反战是民粹主义，对于这一点又应该如何认识呢？

藤原:
　　煽动、鼓动舆论以达到其特殊的政治目的，这在外交领域确是常有之事。政府利用这种手段，执政党政治家也使用。客观地看，舆论与运动参与的事情并不一定与合理的政策相关联。可是，我认为把当前的反战运动和反战示威一概斥为民粹主义也是极其错误的。

　　首先看舆论的规模，反战比例虽因国而异，但2月15日示威前的那一阶段就高达60-90%。这里并不存在所谓运动中心人物——煽动政治家。挑起人们的偏见，将其反映到政策中才是民粹外交，而现在的情况正好相反。煽动的结果不是把人聚集到了一起，而是舆论集中到政策的对立面。这哪里是民粹主义，这原本就是民主政治和外交应有的形态呀。

　　其次，政治家会这样说吧，舆论所下的判断是出于无知或由于不通晓外交。即他们认为，与美国的关系是超越一切的、最重要的关系，对日美关系的重视是优先于政治判断的，而关于这一点舆论并不明了。不过，并非说舆论是愚蠢的或怎样的。即使为了维护日美关系政府作出了妥协，舆论却仍对战争抱有强烈的疑虑，那么政府就有责任来解决这种疑虑。

　　仔细想来，因为需要与美国的关系所以赞成美国发动的战争，这不是一般意义上合理的外交政策。对舆论来说最正当的战争是反击侵略的自卫战争。但是，认为与伊拉克的战争是我们正当防卫，这样的政治家即使在日本也很少见。因为与美国的关系所以支持这场战争，相反正说明与我们的防卫没有关系。在与自身防卫无关的地方杀人，一般从国际法来讲是不正当的行为。舆论作出否定的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相反，只以对美关系为前提限制外交政策的选择是否明智？其合理性也应该受到质疑。我认为，从上述理由出发，所谓民粹主义或不负责任的舆论等说法未必正确。

　　同时，我认为必须思考为什么反战示威的规模扩大了。欧洲各国是大规模反战示威游行的中心，特别是在政府支持美国攻打伊拉克的英国和意大利等国。但欧洲以外的国家则关心程度很低，除了伊斯兰各国和澳大利亚之外，反战示威的规模都很小。说明这种反差的关键有3个。

　　第一，各国媒体报道的内容不同。德国电视台的DW节目平时经常播放德国士兵战后在阿富汗执行维和任务的情形。这些报道传播的是，美国以全力以赴打击恐怖势力为借口不参加阿富汗的维和行动，而代替美国，为美国擦屁股、善后的是德国。美国“赢了战争”以后，支持脆弱且缺乏公正的阿富汗政府的工作是德国军队在完成。电视播放的就是这样一些景象。每天看这样的电视节目，布什总统的讲话听起来肯定显得非常空洞。另一方面在美国，几乎没有任何对阿拉伯国家事件的报道。而且，最近CBS的丹·拉瑟因为对萨达姆·侯赛因进行了单独采访，受到来自美国国内的攻击，这样一些可能被认为是站在敌对立场的言论便自发地被压制了。看美国FOX电视与看德国DW电视成长起来的人，其想法肯定不同吧。

　　第二，对欧洲来说中东地区是近邻，中东与欧洲的安全密切相关，这种认识很普遍。从奥斯陆土耳其时代开始，中东就是欧洲最近的非欧洲世界，如何共存或如何防御侵略始终是欧洲的一个课题。中东变得不稳定的威胁会促使欧洲认可军事介入，但另一方面，对于会使中东更加不稳定的政策也抱有强烈的戒备心。而且，欧洲人认为对伊拉克的军事行动会使中东不稳定，同时自身的安全也受到威胁。

　　第三，具体受到的危害不同。美国不认为伊拉克是本国的军事威胁，也不认为中东的不稳定会造成美国体制的不稳定。亚洲对伊拉克的关心程度也很低。除伊斯兰社会之外，但东南亚不如说对北朝鲜问题更关心。这种地理因素的影响也很大。

目加田:
　　把话题转到日本，日本国内的反战示威运动并不高涨。不如说日本的注意力都被北朝鲜的威胁吸引过去了。尽管与欧洲被迫反战的背景不同，但为什么会如此低落呢？

藤原:
　　一直以来，考虑和平主义时，都是以两个现实主义为基础作出判断的。第一个观点是，没有实力则保障不了和平。非武装中立、和平宪法是理想主义的，也许正确但不现实。不论你是否赞成这种观点，它却被广泛接受，尤其是北朝鲜危机当前，这种想法更加普遍。

　　第二个现实主义是，终归美国是最强大的，日本只能跟从。只要日美关系具有关乎生死存亡的重要性，那么作出与华盛顿相左的决定就是不利的，反正美国要开战反对也没有用，不如接受现实，或者说死心。

　　还有一种看法，没有美国这个核心就无法抑制北朝鲜，只要能够威慑北朝鲜的只有美军，那么除了支持对伊拉克开战以外，日本别无选择。

　　我认为这两个现实主义的个中内涵相差甚远，也未必就是“现实的”。

　　首先，用军事力量威慑就能保证和平吗？凭借军事力量保障和平的现实实际存在，撇开抑制力量谈论和平的条件确实很难。即便如此，对于各种纷争，也必须考虑不动用武力是否还有其他解决的途径，从国际政治的专业立场讲，这也是职业上的责任。因为在还有其他办法时，没有比诉诸武力更不负责任的政策了。而且对于伊拉克，没有采取军事行动的必要。无论侯赛因政权是什么样的政权，作为现实的军事威胁，它是完全能够被抑制住的。美国和英国的空袭已经破坏掉了伊拉克大部分主要的军事设施。认为98年以后到核查前生化武器都被销毁了的想法是不实际的，所以伊拉克还有可能储备有生化武器。但是，关于核武器开发和与基地组织等恐怖组织有关系这两点，（美国）从来没拿出过有力的证据。鲍威尔国务卿在联合国安理会上的发言，就这两点的证据也没有什么说服力。伊拉克虽然是个威胁，但还不是必须用战争来铲除的威胁。

　　萨达姆·侯赛因政权在中东决不是受欢迎的政权，所以中东各国赞成抑制伊拉克的政策。但是进一步，把现在还不是威胁但将来有可能成为威胁的政府，以一场“预防战争”破坏掉的话，包括科威特在内的各国一致反对。因为这既不是被国际法认可的战争，也是一场没有必要的战争。如果把有可能开发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国家扩大化为危机和威胁，那么以色列、印度和巴基斯坦才是问题。如果越过这些与伊拉克开战的话，结果就变成单纯为打一场必定胜利的战争。从力量对比来讲，对伊拉克的战争也缺乏合理性。

　　从军事上看，没有盟国的支持美国也能打。相反如果和盟国一起打，其指挥系统有可能被干扰，所以并不需要。不过即使军事上可行，政治上则未必明智。而且，在军事上不需要盟国的美国，越想打这场战争其在国际上就越孤立，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态正在扩展。反正美国要单独打，那么即使这是场愚蠢的战争也不得不考虑与美国的关系，这是今年初大多数国家的反应。可是由于德、法两国不让步，各国也朝着重视联合国核查的方向发展，结果形势变的对德法有利。于是，从1月中旬到2月下旬就产生了也许战争会拖延的趋势，示威游行规模扩大与此有很大关联。在2月14日的联合国安全保障理事会上，美国和英国被彻底孤立，在这种情况下2月15日的游行聚集了众多的示威者。这股浪潮没有太多地传到日本，日本的气氛是，反正要打，怎么闹也没用。从现阶段来讲，美国想在安理会获得多数支持很难。如果表决可能失败。安理会是官僚机构，极其忌讳意见分裂。也因此做了折中方案，但美国和英国不喜欢加拿大方案。而且，如果拒绝折中方案，拒绝一方就将陷入孤立。美国固持己见，从1月开始其被孤立的循环过程被重复了好几次。我想，鲍威尔国务卿应该清楚美国可能从安理会孤立出来。另外，如果联合国第二次决议再通不过，英国的布莱尔首相就可能被劳动党抛弃。

藤原:
　　关于这个问题，日本的态度与其说是把支持美国摆在第一位，不如说是一直在拖延作出决定。日本并不像英国那样明确地表示亲美，也不像法国和德国那样明确地反对美国。日本对美国的态度应该说是阳奉阴违吧。至少，迄今为止日本避免了给人以支持战争的形象。小泉首相在国会答辩时，也一直强调国际合作的重要性，一步也没有偏离“等待联合国核查结果”的立场。日本最大的恶梦就是，伊拉克部分配合联合国的核查，并出现支持伊拉克的国家，安理会虽不赞成战争但美国却执意发动战争时日本应该怎么办。而目前，这一可能性越来越大。

　　关于北朝鲜问题，为了威胁北朝鲜，日本需要美国的帮助，所以认为应该参加与伊拉克的战争，这是把严峻的现实单纯化。这种看法会因美国的做法不同而得出完全不同的答案。一是美国通过军事力量威胁北朝鲜而改变北朝鲜迄今为止的政策（遏制政策），二是依靠先发制人进攻改变北朝鲜迄今为止的政策或促使其现有体制崩溃（先发制人进攻政策）。从第一种情况看，威胁一个国家并不一定能够解决问题。最近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已经证实了这一点。最初施加威胁的不是北朝鲜而是美国。布什执政后，改变了克林顿时代北朝鲜政策框架的方向。开始探讨包括以武力对付北朝鲜在内的各种选择方案。最明显的就是的关于“邪恶轴心的发言”，战略决策则是去年春天发表的“核体制修改报告”。布什政府的这个报告在美国历代政府中第一次提出了把核武器与常规武器合为一体使用的方针，即先发制人进攻的战略方针。若在以前，因为有可能遭到还击所以很难实现，而现在，第一个有可能用核武器进行先发制人进攻的政府诞生了。因为目前美国是世界上最具压倒优势的强国，能够对美国进行核攻击的国家几乎不存在。虽然美国建立了只要北朝鲜不发动核攻击就问题不大的安全防护网，但是一旦事情演变到美国有可能使用核武器，那么军事安全上的安全阀就没有了。

　　因此，北朝鲜开始走向两个极端。一是从去年秋天开始重新启动核开发，另一方面是在外交政策上作出让步。虽然北朝鲜一直不肯承认绑架问题，但是政策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的背景是，北朝鲜认为，为了在威胁下继续维持其现行体制，就必须在外交上作出让步。如果继续采取一如既往的外交政策或军事政策将难以维持其体制，因此决定同步实行“和平方针”与“强硬方针”。因为和平与强硬是两个极端，从表面上看同时实施或许有些不可思议，但实际上对陷于危机的体制而言则常常是有可能的。正因为贯常的做法行不通，才会采取极端的行动。而且，北朝鲜的危险性不仅仅是动用武力，而是在于其极度的不稳定性。即，作为政策选择，北朝鲜既可能作出从未有过的让步，也可能采取过激的军事行动。

　　除绑架受害者的问题之外，包括在近海采取军事行动、收集情报及海外汇款等等在内，北朝鲜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问题。迄今为止，日本在与北朝鲜进行接触的问题上并不是非常积极，对韩国的阳光政策也没有给予相应的合作。去年夏天举行的日朝谈判，几乎首次扩大了外交谈判的可能性。但是，在试图通过威胁逼迫北朝鲜让步的美国看来，这件事反而令其困扰。所以，自去年9月起，美国开始透露关于核问题的情报。美国的态度非常明确，即通过施加威胁逼其就范。虽然专家们的立场是不应截断与北朝鲜进行谈判的渠道，但布什还是决定停止供给重油。如果施加威胁，北朝鲜就能乖乖让步的话，问题就简单了，美国就能在紧要关头挽回局面。但是，就在北朝鲜准备脱离NPT的时候，美国后退了。虽然美国宣称让步的理由是不能同时发动两场战争，但实际上是因为美国觉得对北朝鲜实施先发制人的进攻不能稳操胜券。

　　虽然有人说北朝鲜不会采取极端行动，但至少华盛顿不这样认为，所以采取了后退一步的做法。这样看来，正因为华盛顿向对手的“极端政策”伸出了橄榄枝，才使北朝鲜走向了不用与其他国家进行谈判，只要威胁美国就OK的方向。事态演变到这一步，美国无法再作出让步，只能再次倾向于对北朝鲜诉诸强硬手段。如上所述，在现实中，作出战争的选择是很艰难的，而且美朝之间也决不是一种通过相互威胁就能逼对方就范的简单关系。不如说二者都处于一种在巨大的战争威胁下摇摆不定的状态之中。所以，以为美国只要施加威胁北朝鲜就会怎么样，这种想法只是一种希望。那么，在北朝鲜问题上究竟能够做些什么呢。

　　关键是，这个问题如果没有中国、韩国、俄罗斯三国的合作将无法解决。中国对北朝鲜没有太大的制约能力，俄罗斯也是如此。但是，中俄韩三国国界相连，如果在政策上不采取一致的立场，就不会有什么结果。如今，对于北朝鲜非核化问题，三国能够达成一致。在是否选择对北朝鲜采取军事行动的问题上，我不认为韩国赞成发动先发制人的进攻。如果日本与美国一起采取军事行动，俄罗斯和中国就会成为韩国潜在的敌人，这在外交上是非常愚蠢的。因此结论是，即便军事遏制是必要的，但是与北朝鲜周围国家建立外交政策上的合作关系则更为重要。即，在这一点上只能向北朝鲜明确表示选择“极端政策”是不利的，同时开辟谈判窗口。这是一种不依靠美国、而由多边外交起主导作用的方法。

目加田:
　　美国的政策不会因国际舆论的影响而有所改变。即使德国与法国能够拖延对伊拉克发起进攻，但美国已处在一种安理会没有决议也要单独发起进攻的状态。伊拉克是一个先例，今后，美国即使得不到国际社会的支持，也完全有可能发起先发制人的进攻吧。

藤原:
　　事态还不至于如此绝望。对美国而言，在安理会处于孤立状态是极为不利的，因为还不能完全放弃国际主义。正因如此，对于鲍威尔国务卿必须得到各国合作的要求，布什还是勉强同意了。而且，虽然想要发动战争就可以发动战争，美国还是把开战从预定的去年秋天延迟了一个月以上。虽然布什依然说，安理会不作出决议，联合国就将成为毫无意义的“讨论俱乐部”，但实际上，安理会还是在向不作决议的方向运作，支持美国的决议迟迟不能产生。尽管如此，虽然顽固坚持就能够发起战争，但是直到3月初，美国仍然没有开战。因为放弃国际主义对美国而言依然要冒很大的风险，如果想做早就做到了。

　　美国不是一个能由外国政府左右的国家。但是，对国内舆论却非常敏感。假如战争中有300名美国士兵阵亡，那么国民对战争的看法就会很容易地发生变化。在这个意义上，美国军队看似强大，实际上是非常脆弱的。而且美国国内也强烈反对在没有安理会决议的情况下发动战争。

目加田:
　　“9·11”以后，美国常常想“为什么会是美国？”因而在美国出现了这样一种氛围:即使反战运动高涨，即使伊拉克与基地组织的关系并不明确，但是只要美国有一丝被进攻的可能性，人们就主张采取先发制人的进攻。

藤原:
　　当然，美国存在着那样一种气氛，但这一点正在发生变化也是事实。美国原本也是一直坚决支持国际主义的国家，创建国际联盟的就是福兰克林·路兹贝尔特。克林顿执政时，最初美国参加了联合国维和活动，美国士兵在索马里出现伤亡后就立刻撤退了。但是，虽然撤退了，建立多边合作的方针却仍在继续。这种多边合作在中东或在包括北朝鲜在内的东亚，被称作多边协商及参与政策。美国历来有依靠外交或国际机构维持秩序的国际主义传统。在支持后者的群体看来，布什政权的存在是对美国外交的一种破坏，“9·11”以后支持布什的舆论占压倒优势简直就是美国的恶梦。但是在美国，对军事介入持否定态度的仍大有人在。目前，大学校园中正在展开自越南战争以来的又一次反战运动。因为对伊拉克的战争与自身的生存关联不大，因而这场战争更容易被反对。我认为反战运动今后还会逐渐高涨。问题是这些反战运动在战争发生之前究竟能够起到什么作用，或者说战争发生以后这些人又会采取什么行动。

目加田:
　　在英美和德法俄对立的情况下，日本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外交政策呢？

藤原:
　　对日本政府而言，难以采取像法国与德国那样的立场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没有象EU那样的组织可以依靠。话虽如此，日本在亚洲也拥有像ASEAN＋3这样的协商场所。依靠美国解决问题，实际上是难免要吃亏的。日本以经济外交为基础已经与东南亚各国建立起了牢固的合作关系，这种成果所产生的关系网正在东亚不断扩大。可以说这是日本外交的资本。在考虑北朝鲜问题时，以此为基础是最重要的。

　　另外在伊拉克问题上，日本今后不仅要与伊拉克，还应与许多发展中国家拓展外交关系，通过这种做法来扩大日本的影响力，并获取这些国家的信任。坚持国际主义立场对日本谋求国际社会的信任是非常必要的。所以，在坚持重视对美关系这一立场的同时，日本还必须强调国际协调，在要求美国尊重联合国框架的问题上，应采取比英国还要强烈的态度。阿拉伯国家会议及地区团体中没有一个国家赞成军事行动，这些国家都是日本必须获取信任的对象。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日本不仅要一如既往地对美国阳奉阴违，而且必须认真考虑今后究竟应该获取谁的信任。如果日本外交只注重本国与华盛顿，反而会限制了自身的选择。